一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直到现在,我才明白。外婆拜的不是佛,是生活。
二
外婆信佛已有十多年了。自记事起,每至农历六月初一,她就要上山拜菩萨。我由她一手带大,自然会跟着去。小时候,最怕的就是和佛像对视,那怒目圆睁的脸一直是童年的噩梦。每次,我都躲在外婆身后,拉着她的衣袂一角,闭紧双眼,当只缩头乌龟。
寺庙不大,离家也不远,坐车十来分钟。它坐落在郭家峙的田螺山上,被那儿的村民取名祇园寺。关于祇园寺的故事我听外婆讲起过,大抵是一妇人外出捕鱼突遇大风,在她行将溺亡之际被一位留着九颗戒疤的高僧救了。那人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寺里,头发湿漉漉的,耳边还隐隐传来三声修佛。后来,她向老一辈人打听,才知晓自己是天生的菩萨命,对东海龙公有救命之恩。她为了报答,独自修缮起了破庙并决定剃发施斋,遁入空门。
村里有条路通向祇园寺。他们在入口树了块碑,刻上红字,称姜岙路。一直往上可以闻见从佛堂飘来的香火味。路的两旁是村民们种的茄子、青菜和玉米。他们喜欢玉米,视作是家和兴旺的祥瑞。即便在这片略显荒芜的高山,也愿意挨着酷暑一遍遍得从山下挑水、播种、施肥。我和外婆行至半山腰,也可约摸瞧见寺院的影子了。越往上,越能体会到一股独属山林的清凉。清晨的雨露藏在夹缝里,背过身,躲起太阳不见,缓缓滋养着石阶上的苔藓。
外婆年过花甲,吃力地拖着一双老寒腿。我停下脚步,赶忙过去搀,只见她左手托腰,右肩挎一蓝色织袋,里面塞满了拿保鲜膜封住的各类糕点果品。我刚去提,她竟拍开我,郑重其事说道:“从出发那刻起龙公就在山上看着了,贡品从头至脚只许一人拿,是心诚的体现。”
外婆是个很执拗的人。每次见我不敬鬼神会下意识捂住我的嘴,手心死死贴在唇上,仰头朝天空道歉。说来奇怪,她也从不管我说的多有理,仿佛那是永远的禁地,谁都不准踏足。我从小跳脱,爱在别人的底线徘徊,给她添了不少事。每次闯祸,外婆会拎着我挨个到邻居家道歉。不是今天林姨家的玻璃碎了,就是明天张婶家的鸡蛋少了。不论她怎么罚我,都奈何不了我这野性。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是这样的。我拼命逃,她拼命追。外婆跻双拖鞋夺门而出,举把扫帚追着我打,口中骂个不停;她一双拖鞋踩得踏踏响,把鸟全吓跑了,我扯个嗓子死命喊,声音响得都盖过了在小弄里蹬三轮的;也偶有骑车的,他们大老远就下来推着走,怕给我磕了碰了,碍事;一伙坐树底纳凉的也不闲事大,一个劲地指挥我往哪跑,外婆冲上来就朝那群人吐星子,怒斥他们多管闲事。
村里最喜欢看热闹的得属李奶奶。她用完午膳,就搬把躺椅去村口晒太阳。村口有条小河,贯穿整座韩岭。她左侧身子,小腿微收,右手执把绣花扇,漫无目的地打量各路过往的行人。阳光透过叶缝,斑斑点点地打在她侧过的背上,留下几道阴影。村口,是流言的起始地。行人的只言片语最容易传进李奶奶的耳朵,经她几番琢磨,不需一会儿,定能生出一则爆料十足的新闻。她镶着一口金牙,讲起话来,能明显看见几片菜叶堵在牙缝中间,被许久弥漫着大蒜味儿的口腔熏得暗黄。她喜欢扯开嗓门说话,大张着嘴,任凭口水四处乱飞。每每说道重点,她定要用力呸一声,把痰连带着残渣一起吐出去才行。外婆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李奶奶。每回见到她,李奶奶定会踮起脚尖,踉跄地追上去找她唠嗑。外婆的心肠是再软不过了,明知还有家务,也照样不忍心拒绝。我想,外婆信佛定与她逃不开关系。
下午三点的阳光是最美的。它晒在成堆的麦子上,把院子染的金黄。每次我不想被打,就趁外婆不注意,躺在地上,捂住膝盖,低嚎两声,摆出一副跌了的样子。她就会不忍心,把我背在肩上,一路哄回家。从小,我都被外婆捧在掌心里,每天变得法地哄。她不是今天上山捉了只兔子,就是明天去镇里买了玩具。有一次我听李奶奶说镇上有家炸鸡店,国外来的很有名,有钱人都去吃。我嚷嚷着要外婆带我去,她嫌外面的食物脏,杀了鸡,在家里做。我不肯,把菜全洒了,外婆没辙,只好妥协。
外婆去镇里的次数不多,路也不熟,更不清楚店在哪。从村口出发一路往北,特地备了根玉米给我解馋。我坐在她背上,一边啃一边调侃。我说外婆太笨,没见识,一点不如李奶奶。她没说话,只静静往前走。那天中午艳阳高照,没有一朵云。
像外婆这样的老实人,注定是受欺负的。大了后,我听外婆谈起过自己的童年,这是她最深的一道疤。外婆一九五八年生人,四岁就跟着阿太去集市卖手工。她是家中长姐,身后跟着三位弟弟。一九六六年,外婆八岁,文革爆发,阿太被诬陷,家道败落。她本有机会去读书的。但阿太总以自己常年在外,三位弟弟尚幼为由给按下了。后来,我也去追问过,但外婆总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,以“你要用功读书”六字敷衍过去了。
外婆的故事,多少我还是知晓些的,但大多是从母亲口中了解。李奶奶在我十四岁生日回村,聊起过一次外婆,是她信佛的故事。二零零六年七月,母亲产下了我。但在此前,各大医院的检查都表明了她患有不孕症。那段日子外婆不见踪影,带着母亲四处求医。李奶奶眼尖嘴巴毒,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,赶忙盘问出原因,当天就领着外婆去郭家峙求龙公。也是打那天起,外婆信了佛。李奶奶到底是藏不住话,扭头就传了出去。直到现在,还依稀记得我点的老人们依旧习惯称我为龙儿,而非乐乐。乐乐,是外婆取的小名。她希望我这一生平平安安,不会挨饿受冻,也无需减衣缩食,大了自有条好出路,不用像她吃一辈子苦,能快快乐乐地活。
七岁时,我就向外婆抱怨过为何每年都要去,还偏挑在夏天。她也不避讳,当着母亲的面就直接说我是龙公赐下的孩子,去那儿是为了报恩。这番话我自然是不信,也当面问过母亲。她没有直接回应,只叮嘱我要听外婆的话,不准惹她伤心。
外婆要赶在第一声鸡鸣前起床,先给我做好早点,再去上山拾柴。柴不必拾满,半筐足够。她重复着小时候的动作,一件件浮上心头的往事如幽灵飘过模糊了双眼。她右脸有颗黑痣,常被笑话“贾大痣”。外婆体型偏胖,人也矮,走起路来像被霍开了个口子正往外喷水的圆桶。她胆子小,害怕跟人起争执。每次解手完回来,筐里的柴总被偷个一干二净。外婆不能回家,也不敢回家。因为皮鞭早把她的后背伺候出淤痕了。外婆笨,上山要花挺大功夫。但她心细,总能从杂乱的草堆里寻得些别人不要的残枝断木来。她力气大,是位干活的好手。打水,一件需要三个男人的活,外婆一人就行。抛桶、拉绳、挑水,一气呵成,引来各种赞叹。借此,阿太也被视为教育典范,刮起一阵学习热。
可惜现实不是电影,时间久了,总会有人看不惯,给她吃苦头。阿太出门在外,家中只有外婆一个顶梁柱。几位十七八岁的小伙盯上她,趁其不注意,摁住外婆的头就往石井上面砸,砸到出血才停手。她那三位连乳牙都没长全的弟弟每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看笑话,好不经意间去戳她的痛处。打小,阿太就没有正眼看过外婆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女孩子,注定是受歧视的。外婆姓贾,生在一个大家族,日子自然是好不到哪去。曾经阿太不止一次地让外婆跪在村口,当着众人的面,扒光她的衣服,只扔一块擦脚用的脏布给她遮羞。
阿太最喜欢在三位弟弟面前拿鞭子斥打她。她每抽一下,心中的怨气就会如根根纤细的银丝沿着喉咙爬出来,伴着鞭子落地,顿作外婆眼角的泪水。其实,阿太也是个苦命人。她生下外婆没多久就被婆家撵狗一样的赶出去了。那天阿太刚满十七,外婆也过半岁,正值立夏。
阿太只把外婆当成是自己雇佣的一位保姆,是月末给点辛苦费就能打发走的那种人,不配做家中长姐,更不配做她的女儿。外婆一不识字,二不读书,甚至连乘法口诀都不会背,长得也难堪,活该是个劳碌命。阿太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三位儿子。老大身体好,可惜人笨,常被骗;老二的体态倒与外婆有几分相像,但他面庞半瘫,每天咧个歪嘴对人笑;老三是姐弟四个里长得最得体的,无奈被阿太宠出了富家病,矫情得变态。至于外婆,她就像一盘没人要的剩菜,食之无味,弃了也不觉得可惜。三个弟弟爱争,常为一些蒜皮小事惹得满地鸡毛。他们从不听外婆的话,甚至和村外的野孩子一起去偷她塞在枕底的钱。
外婆是个抠到极致的人,总盼着能多省点钱出来,好让自己体面地活。枕底的钱是她省吃俭用三个月才积下的,是咬牙活下去的命根。失了钱就是失了魂。她其实心里清楚,但怕伤了和气,并没有提。姐弟间多少还是有点默契在的。三个弟弟皆闭口不提,等到了饭点,再让最小的去。若不给饭,就捂着肚子,冲到街边打滚,向行人痛诉外婆的罪行。谁叫她是家中长姐,遭人骂挨人打算常见的事,悉数得自己扛。大不了脑袋砍了碗大个疤,多咬碎几颗后槽牙往里咽就是了。没有钱,只好求人施舍几个白面馒头给他们填肚子。三位弟弟就是个无底洞,不论吃什么都叫饿。当然,外婆自己也饿的不轻。没法,只能去垃圾站翻残羹剩饭吃。没有钱,就活不了日子。外婆要活命,只剩推车卖手工这一法子。她站在村口远望,视线翻过小河,直直地沿着那条唯一通往村外的路。她走在稻丛中间,被高大的稻穗盖过,淹没在那片金黄的海洋里。随着日升日落,消失在年岁的尽头。
三
月亮挂得太高,外婆摘不下。倘若我能助她一臂之力,该有多好。
外婆今年六十五岁,已经记不清是自己第几趟上山。二十年前,没有一条路通往郭家峙,外婆就孤身向着太阳,翻越一座座山,横渡一道道河。她在心中默求,相信神明会指引方向,送自己去拜佛。当蝉声穿越夏日,寺院的大钟被木槌无情敲响。外婆低头瞅了眼怀表,一把拉起我,加快了步伐。稀松的沙土从脚后跟一撮撮地往下落,落到山脚下的狗尾巴草里。我见它们弓着身子,错落有致,随心描绘风的模样。
拜佛绝不能马虎。在外婆眼里,佛就是天,掌管着人间生死,决定了来年的风调雨顺。进了寺院,僧人必会领着自己去盛贡品。他边走边说,告知我些上贡的注意事项,倘若听者嫌麻烦,自可托其代劳。但外婆当与他人不同。她一不闻僧人的告诫,二不仿众人的模样。必按自己的一套谱。双手合十,走到佛像跟前,小声询问它们各自的喜好,片刻后再把贡品分门别类地摆在红碗上盛过去。摆贡品,外婆从不需要帮忙,就算错了,也不让外人沾手。她早在第一次拜佛就听李奶奶讲起过,佛不吃摆错的和被染指的贡品,须按它们年龄上贡。年龄小的摆三份,每份不超五个;年龄大的摆五份,每份最多三个。上贡的次数多了,自然就成了习惯。
外婆从不听僧人的劝诫。幸好主持阅人无数,深知这一点。趁弟子与她置气前,摆手让退了下去。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——这是外婆的人生信条,谁都不能打破。不知为何,外婆对李奶奶的话深信不疑,纵使是荒唐的,也照听不误。拜佛最痛苦的不是摸黑早起,也不是无尽的磕头,而是强忍聒噪,看外婆为争大殿正央的位置与几位老太纠缠不休。
外婆纠缠人的本事可有一套。阿太逼她从小练起,害得现在不论与谁起争执,都会使出来。外婆好似也不在乎自己多大年龄,舔个老脸,在那掉眼泪。她知心肠软的人最易泛怜悯,心甘情愿就让出来。那若是遇见一位铁石心肠的主,她就模仿小时候要饭的样子,先磕仨响头,再边扇自个儿巴掌边哀嚎她的悲惨遭遇。她等额头磕出了血,等脸颊红出了印,等嗓子出不了声,就跪着挪到其身旁千恩万谢。纵使那主子掏空心肺仍不为所动,围观的群众也会用道德上的谴责硬要他让出来,还外婆一个公道。外婆的目的其实很简单,她只希望我能够沾到龙公的光罢了。那次中考前,她定要拉我上山拜佛。我其实很不耐烦,但又拗不过她那牛一般的性子,只好被拖着走。小时候去拜佛更多的是忌惮,而非信仰。我厌恶自己拜佛时的模样,更厌恶外婆的模样。每次她拼尽老命争到位置,总第一时间让给我,自己则笑着站在佛看不见的最角落。佛事七点半开始。因为我在中间,饱受主持的关照。他先取三柱香,往烛台接过火后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作揖,然后走进大殿把香直插在龙公像前的香炉里。待诸僧人就位,招呼我们一起跪于蒲团上。外婆虽得同情,但也免不了被排挤的下场。她跪在侧殿,没有蒲团用。侧殿是观音殿,供着三尊佛。外婆斜着身子,头发散到后背,和汗一起沾在衣服上。她喜欢侧眼瞄我,看主持是如何把香插在满是稻米的龙状手炉里,递给我。按佛家的观念,接过手炉的人,就意味着在新的一年会得到龙公的庇佑,什么事都顺顺利利。这便是外婆的心愿。那番话李奶奶也讲过,我自然不敢怠慢,怕寒了外婆的心。
随着学业加重,见外婆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。那次下山后,我就再也没回去过。倘若问我缘由,只能归咎给天意。二零一六年七月,八十四岁的阿太病了。她原有十三年糖尿病史,再遇上老年痴呆,让独自一人的外婆束手无措。刚开始,她还能自己起居、吃药。后来,病情越来越严重,即使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站在跟前,也只能记得外婆一人。
阿太的痴呆给三位舅公省去了麻烦。他们答应每月付三百块给外婆,算娘的伙食费,剩下就全权托付给她。阿太给外婆吃了不少苦。小时候故意支开她,让三位儿子去偷枕底的钱。她还喜欢责怪女儿乱花钱,好克扣生活费。可当小儿子在外吃喝嫖赌夜不归宿却美其名曰丰富社会经历。外婆没有上过一天学,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。阿太一直给她灌输女孩子读书没用,不如多干活早嫁人的思想,忽悠她到镇里给人当丫鬟,做短工。在背后却偷摸给三位儿子请好了先生来家授课。阿太对外婆的刻毒一直渗进骨髓,现又爱在床上、沙发上留下些令人作呕的痕迹。她不会自己上厕所,有时干脆任大肠蠕动,染臭整条裤子。外婆每天除了要给她洗衣、喂饭,还得时不时叮嘱她吃药,观察其精神状态。时间久了,双手难免也会枯死。松垮的指皮如张永远捋不平的纸,渐渐脱下肉的依附。她的指甲生得老长,缺裂的指缝塞满了泥垢和发黄的皮屑。
外婆本有搓麻将的习惯,但为了阿太就戒了。她不想家事被村里人过多知晓,尤其是李奶奶。外婆每月中旬都会背阿太去镇上求医,希望凭自己的一股劲来换她康复的奇迹。可惜的是,所有人在见到一个面色苍白、神神叨叨的疯婆子后,不是无奈摇头,就是快步跑开了。阿太发起病来像婴儿一样胡闹。有时对准外婆一顿乱抓,扯下几撮白发塞进嘴里,大口咀嚼;有时好端端哭起来,咬向外婆的耳朵,把她疼得嗷嗷叫。阿太的病况母亲是知道的,她不止一次劝外婆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或直接丢在三位舅公家,省得给自己添麻烦。这种念头外婆也不是没有过。有次做完检查,手里捏着一份被揉成纸团的化验单,回到家就对阿太吼了起来。外婆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般狼藉的家了。阿太拍着肚皮瘫在地板上,身后是一地的碎玻璃碴和失禁的尿液,掀翻的菜铺满桌面,油汁沿着下摆的桌布一点点渗进地毯,发出齁鼻的咸味。外婆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气力把话掐在嗓子眼,任凭泪水溢满眼眶。
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李奶奶一个把八卦当饭吃的人怎么可能嗅不着味儿。她丈夫在卫生院做保洁,早把这事告诉了自己。李奶奶也贴心,给外婆送了三枚鸡蛋,寓意大病散去。她吃了八卦,自然要传。送了礼,表了心意,又是熟人,当然得传。不过半天,整个韩岭村的人都尽数夸外婆,骂阿太。这些话她自然听不得,顶多有人问起随口敷衍几句罢了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村里人显然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趣,大家风口一转开始指责她的菩萨心。有人骂她多管闲事自身难保,死后定见不着祖宗。其实背后骂她的不在少数,主要还是外婆傻,好欺负,什么事都能一笔勾销。尤其是传出她收养三舅公一家,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。
她年纪最小的弟弟败光家产,在赌场被剁下手指,成了废人。他的两位哥哥听闻唯恐避之不及。尤其是大哥,为了躲他连夜带妻儿回了丈母娘家,手机拔了卡。他没别处去,老婆也死得早,还有一上幼儿园的小女儿。外婆知道后,第一时间拨去了电话,让搬来一起住。家,她来养。
外婆没文化,为了糊口,选择去种地。她问村长要了块责任田,按两季来分成。小时候,她没少干种地的活。在外婆眼里,种地不过是晒了点,累了点,泥里的蚂蝗多了点。她套一件白色背心,扛把锄头,赤脚踩在水田里。村长给的不是田边地角,是一块实打实的好田。有了田,日子就有了盼头。睡前,外婆会熬上一大碗小米粥。等到第二天醒来,无需打开房门就能嗅到扑鼻的甜香。大碗稠而不腻,色泽亮白的米粥,搭上几颗红枣的点缀或取点生抽麻油来调味,用勺子舀上一大口,定是番美味。用完早食,外婆就领着他们去田里晒太阳。她细心,专门搭了间小屋供人休息。倘若闲来无事,就坐在檐下,看她的背影在稻丛间若隐若现,看那把高举过头顶的锄头在阳光的映射下闪得金黄。有求必应,心诚则灵。或许是外婆的一片赤诚打动了佛,苦了半辈子的她收到了平生第一次回应。
我是一名无神论者,当不信世上真的有佛。西游记里唐僧去了西天,念了真经,修成了佛。可在人间,没有西天,没有真经,自然不会有佛。我想,外婆大体是寻了生活苦尽甘来的规律罢了。在与外婆分开的两年时光里,母亲不止一次打去了电话。通话过程中,多少要提起我,唠一唠小时候。我凑在母亲身边,明显听出那头传来的声音嘶哑了几分,好似一张干薄的纸,轻轻一戳就能捅破。外婆辨出是我,自然免不了唠叨。她的唠叨我从小听起,耳朵早长了茧子。我简单应付两句,突然,没了声音,转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嘶喊声。不用说,就知道出了事。一路上,我和母亲只有眼神交流,都不敢吭声。怕说错点什么,压垮紧绷的弦。
外婆对我的爱是与生俱来的。那时,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,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哭。喂奶哭、换尿布哭,甚至被抱着听曲也哭。母亲在家坐月子,自然受不了,连夜托人把我送到外婆家,做个农村娃。农村的夏夜并没有想象中的恬静。知了趴在窗边,周围满是扑腾的萤火虫,点亮小屋的星星一角。祥和的月光肆意躺在丛间,披上稻草人的大衣,倾听风路过的细细簌簌。农村的夜是很短的,闭眼朦胧间皆是外婆低吟的歌声。我习惯贴着她的额头,在一双大手的抚摸下合拢双眼,循着生命的起伏,探索时光的意义。
外婆的苍老是写在面容上可以读出来的。我和她最近一次见面是在阿太的葬礼。短短两年光景,我竟有些认不出她。她耷拉着眼袋,双目空洞。佝偻的身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。右脸上的痣早在前年切掉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块十字形的疤。阿太的葬礼出奇的简单,没过半天就结束了。途中,我见外婆开口想说点什么,却支支吾吾半天。旁人自然不与理会,任凭她再怎么捉急,也视若无睹。见了这番场面,难以想象,外婆当年也是能为生活独当一面的人。她养过牛,捕过鱼,小时候带我摸过螺蛳,背我去田里数过星星。可现在,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,不是摆上几尊佛,点三柱香,就是不停翻看墙上的日历,对着不走的挂钟盯一下午。外婆或许是病了。夜晚,她要靠在窗边,面向月亮的位置,偷偷叨念小时候。我想,这么多年,外婆一定偷偷抹过眼泪。第二天一早,我和母亲收拾行李,决定接外婆到城里一起住,但被拒绝了。她的理由很简单。那儿住了一辈子,佛看得见,有烟火气。
四
外婆信佛,真的不是一件荒唐事。墙上的日历薄得可怜,外婆最盼望的,是趁自己还能动前,再去一趟郭家峙,给子孙后代求个好运回来。
那次,我们破天荒地没有吃斋饭,等香火烧尽就回了家。下山前,外婆叫我再挨个去拜一拜。尤其是龙公,绝不能落下。我大声应道,从观音殿拜起。观世音菩萨面容和熙,亭亭立于荷花之上。右手托一净瓶,瓶中插一柳枝,双目微睁,静静俯瞰人世红尘。我拿来蒲团摆在跟前,确准对正后,跪倒拜了起来。我一边拜,一边说着外婆教的术语。先报姓名,出生年月,再道所求之事,找所托之人,然后双手合十,放于胸前,闭眼心中默念,最后磕头道谢。一套流程下来,早满头大汗。我不敢耽误,赶紧到下一尊佛像那去。
没有歇息,拜完六尊佛像,后背已经湿透。我见外婆早收拾好贡品,跪在龙公面前求了。我揩把汗,跑了过去。龙公手持一把拂尘,盘腿而坐。身旁立着两位童子,一位叫善财,一位叫龙女。这尊像传言是一位太爷赠的,虽过了不少年头落了点色,但仍能透过明眸望见他对世人的爱怜。龙公好似施了法,有时见它眉间微皱,凹成一个川字;而有时眉间张开,抿起嘴唇,流露数不尽的慈祥。
有求必应,心诚则灵。这是外婆最喜欢的一句话。细想她的大半辈子,外婆好似一出生就背负了还不尽的债,也许只有借这半天的佛事,才能骗骗自己,生起活下去的念头吧。外婆,一定在每个睡不着觉的日子感慨过世间苍茫、命运多舛吧。不然,怎会如此执念地信仰佛教呢?
李奶奶说,香是用来和佛共鸣的。外婆信了半辈子,苦了半辈子。她是多么诚心上天能灵验。给自己的母亲一个痊愈的可能,给自己的外孙一个聪明的魂灵,给自己的生活一个幸福的开始。
2023年7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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